2011年12月2日星期五

[topic]世态人心的演练场----《儒林外史》众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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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名流王冕
  《儒林外史》是康、乾年间名人吴敬梓的作品。惺园退士说,《儒林外史》摹绘世故人情,"真如 铸鼎象物,魃魅魍魉,毕现尺幅;而复以数贤人砥柱中流,振兴世教。其写君子也,如睹道貌,如闻格言;其写小人也,窥其肺腑,描其声态,画图所不能到者,笔 乃足以达之。"卧闹草堂刻本评说:"慎勿读《儒林外史》,读竟乃觉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这些评价说明了《儒林外史》在披露世相、刻画人 物上取得了了非凡的艺术成就。
  《儒林外史》第一回是"借名流隐括全文"。这个"隐括全文"的名流是王冕,之所以选定了王冕,自然是有原因的。先来看看王冕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首先,王冕是个"嵌崎磊落"之人。他从小家贫,十岁时就不能够再去上学,而要给人家放牛,他安慰母亲:"我在学堂里坐著,心里也闷;不如往他家放牛, 倒快活些。"从此他每天去放牛并且把每天的饭钱省下来定期去买几本旧书,边放牛边看书,边看书心里便渐渐明白了。后来改学画荷花,只三个多月,"那荷花精 神、颜色无一不像:只多著一张纸,就像是湖里长的;又像才从湖里摘下来贴在纸上的。"不满二十岁,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
  其次,王冕性情淡然,任情随性,既不求官爵,又不交朋友,终日闭户读书。他"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 遇著花明柳媚的时节,乘一辆牛车载了母亲,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著鞭子,口里唱著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玩耍。惹的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著他 笑,他也不放在意下。"
  再次,粪土金钱,傲视权贵,"时知县倚著危素的势,要在这里酷虐小民,无所不为;这样的人,我为甚么要结交他?"他只和"有意思的"乡下农民来往,当 县官来请他的时候,他称病不出,确实和几个乡里人在一起饮酒。为了躲开知府和县令的纠缠,他宁愿出走,餐风露宿,问卜卖画。后来明朝洪武皇帝请他出山为官 他却离家出走"隐居在会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后来得病去世,山邻敛些钱财,葬于会稽山下。"
  第四,他性情高傲,不愿做官,但是他虽处僻乡之远却不忘天下苍生百姓。流落在外期间,看到官府不管逃荒百姓,百姓只能四散觅食,他他过意不去,叹道: "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将大乱了。"当他知道礼部议定的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他说:"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 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一语道破了科举取士的实质。最为可贵的是当年的吴王后来的洪武皇帝,向他请教治理天下的问题,王冕说:"若以仁义服 人,何人不服?"真正儒者气象!
  按照儒学本来的理想,士的出路虽然是"仕",但其人生的根本目标却应该是 "道",是王冕所说的"文行出处" ,即传统儒学要求于"士"的学问、品格和进退之道。事实上,从政治出发的科举取仕使读书人越来越依附于国家政权,而失去其独立思考的权利乃至能力,导致人 格的奴化和委琐。那么,在《儒林外史》的第一回,选了王冕来"隐括全文",其寓意是明显的,他的冰清玉洁、古道热肠、淡泊明志和后面写道的那些儒林人士百 态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以王冕来"隐括全文",也正是借了王冕身上所体现的儒学以人格修养为先的原则,讲求礼乐仁政和君子式的"文行出处"的行为方式, 表达了作者以此挽救儒林风气、重建合理合情社会价值的愿望和思想。
  胡适在《吴敬梓评传》中说得更明白:"不给你官做,便是专制君主困死人才的唯一的妙法。要想抵制这种恶毒的牢笼,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提倡一种新的社会 心理,叫人知道举业的丑态,知道官的丑态;叫人觉得'人'比'官'格外可贵,人格比富贵格外可贵。社会上养成这种心理,就不怕皇帝'不给你官做'的毒手段 了。而一部《儒林外史》的用意只是要想养成这种社会心理罢了。"
    

    二、周进哭贡院
  《儒林外史》中出现的第一个儒林人物是周进。周进一大把年纪了却不曾中过学,靠给人教书过 活。这次他是被王孝廉举荐到山东兖州府汶上县的薛家集教书。且看他刚露面的时候:"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穿元色绸旧直裰,那右边袖子,同后边坐处都破了。脚 下一双旧大红绸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明朝称儒学生员叫做"朋友",称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进了学,那怕十几岁,也称为"老友",若是不进学,就 到八十岁,也称为"小友"。因为周进没有中过学,所以一把花白胡子的他只能够被称为"小友",而且和人交往也只能够自称"小友"。
  按道理,做人老师的是被人尊敬的行当,可是因为没有中过学,只能够成为被人嘲弄的对象。招呼周进的饭桌上人们对他并无半点尊敬,他不吃荤,满桌却都是 荤,而且被大家吃的一干二净,还想出个一到七字的歪诗揶揄他:"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周进没有办 法,只能"脸上羞的红一块,白一块",而且还"只得承谢众人,将酒接在手里。"。各家的见面礼,"合拢了,不够一个月饭食。"来一个王举人根本没有把他放 在眼里,吆三喝四之后,"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周进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
  干了这一年,众人把周进辞了。周进没有书教了,"在家日食艰难。"不得以跟着姐夫从商,做了个记帐先生。一天,周进跟着到了省城,到贡院门口,想进去看看,却被看门的用大鞭子打了出来。他姐夫花了点小钱让他去参观参观。
  可以去看看了本来是个好事,可是一进贡院的门,周进"只管伏著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滚的众人心里都凄惨 起来。金有余见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膀子。他那里肯起来,哭了一阵,又是一阵,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扛抬了出来,在贡 院前一个茶棚子里坐下,劝他吃了一碗茶;犹自索鼻涕,弹眼泪,伤心不止。"为什么?这是伤心地,读了几十年的书秀才也没做到,更没有到这里来过。如今胡子 也花白了依然和这里无缘。人生落魄如此,何以不伤心?
  周进的姐夫和同伴看到这种情况不忍心,便商议出点钱为他捐个监生,以便有资格进入贡院考试。对此举,周进爬到地下就磕头,并说"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 母,我周进变驴变马,也要报效!"没成想这一考就中了,到京会试,又中了进士,殿试三甲,授了部属。考中之后,从此周进的处境就和以前天壤之别了。"汶上 县的人,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认识的,也来相认。"
  周进是吃过科举的苦头的,三年之后,他升了御史,钦点广东学道,上任的时候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却自己心里想道:"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 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细细看过,不可听著幕客,屈了真才。"有这种想法当是一个读书人应有的良心,也是其他读书人的幸运。但是这只是现象的、局部的,真正 的读书人果真会这样的幸运?
  魏好古是个全面的童生,他在面试的时候说:"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周进听完变了脸,为什么变脸?"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 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甚么?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自然荒 废,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话,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出去!"最要命的就是这番话,这里是八股取士,只要八股文过硬,别的一窍不通都行,可是你八股文不过硬, 别的东西怎么厉害也是枉然。这固然和周进的迂腐和不变通有关系,但是更重要的是当时科举取仕制度的弊端,即使像周进这样的有良知和道德的儒者最终也不能够 超越制度的缺陷,因此他的认真倒不一定是读书人的幸事了,却恰好成了专攻八股的人的幸运神。下面要说到的五十三岁的范进就是这样一个幸运者。

 

    三、范进中举
  范进引起周进的注意是他的装束,和当初的周进有些类似。"最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广东虽是气 候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著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去归号"可能是引起了周进的某些回忆,所以他注意了范进,等到交卷的时 候,"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与自己的"绯袍锦带"对比鲜明。一问之下,册上写的三十岁的老童生原来已经五十 三岁了,考了二十几次没有进学。周进下了决心:"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便格外重视他的卷子,一遍觉得很差,二遍觉得还能看,三遍便觉得字字珠 玑。连周进这样的高手都要看三遍才能够看出其中的妙处来,其他一般的人自然会误了范进的文采。然而,这果真是文采和字字珠玑吗?读过八股文的人都知,八股 讲究用典,范进的文章一遍两遍读不出来,说明他的用典生涩、偏僻,这还是八股文,只不过做八股的道行更深一些而已。从后面范进的表现中能够看出,他除了会 做这个八股之外,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书呆子。
  在周进的帮助下,他中了相公。二十多年的考试,他已经在家庭当中没有了任何的威信,尤其是他的丈人胡屠户对他更是厌恶已极。中了相公并没有改变他的多 少处境,他依然被老丈人骂着。可是如果不去参加乡试他的相公就白考了,可是要去参加乡试却没有盘缠。只能够去和丈人借钱,却"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 一个狗血喷头。""一顿夹七夹八,骂得范进摸门不著。"只能瞒著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刻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范进中举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范进抱著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报子告诉他,起初不相信,后来就"把两手拍了一 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著,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醒人事。"醒过来就疯了,满街跑着,只喊"我中了"。后来被他最怕的人胡屠户的 巴掌打醒了。范进的"我中了"和在贡院里周进带血的哭声,穿过了时空,现在犹自能够听到那声音中的凄厉和辛酸!
  中举之后的范进,他的丈人把他当成了文曲星下凡,"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 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这些范进很自然的就享用了,可能他自己也认为他既然中举了这些就应该得到的,而且他中举 为的就是有一天得到这些东西,此时他丝毫不曾记得圣贤书中所说的读书人要讲个"文行出处",倒显得文人无行了。
  不过乐极生悲,住到了张乡绅给他腾出来的房子里,因为突然拥有了这样的家产,范进的母亲一时适应不了,痰迷心窍,昏绝于地,就此一命归西。是中举好还是不中举好,这倒真正的说不上来了。
  不过,看看范进后面的表现当然他认为还是中举的好,所谓文人无行,刚刚中举范进就学会了。首先他不得不为母亲守孝的情况下放弃了当年的考试,"三载居 庐"的事情他不做了,张乡绅一句话,他连考虑都不考虑就随了一起去"打秋风"。所谓的打秋风就是去捞好处,这是范进中举的开始。在打秋风的时间里,遇到严 贡生给他们上的鸡鸭鱼肉,他没有任何表示。但在汤知县那里,他却拿出"先母见背,遵制丁忧"的架子,先把银镶杯箸换成象牙箸,再换成一双白颜色的竹子的才 动筷子吃东西,连汤知县都以为他居丧尽礼,担心起满桌荤菜怎么办的问题,却偷偷看见范进"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丸子送在嘴里",知县这才放下心来。这简 直就是虚伪,还谈什么文行出处?
  当张静初张乡绅给汤知县出主意处理送知县五十斤牛肉的事件时,明显得处置过重,范进却丝毫不在意。果然那送牛肉的被大枷枷了,并把牛肉堆在枷上,在县前示众,到了第三日就呜呼死了。这事当然和范进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他是其中知情者之一,他并未说半句公道的话。
  后来考会试,范进中了进士。授职部属,考选御史。数年之后,钦点山东学道。上任的时候去辞别恩师周进,周进便托他照顾一个叫荀玫的人,果真在考试的时 候他就真是用上心思的照顾了。知恩图报是他的好处,但是他却用的是因公废私的形式。若看中举前,范进实在是值得同情,若看中举后我想这样的人还是永远不中 的好!


   四、胡屠户的嘴
  胡屠户是范进的丈人。看过范进中举这段文字的人都知道胡屠户出名的是他的"手",他用这杀猪的手一巴掌把中举发疯的范进打醒了。但是他的嘴,却真正的说活了他这个人。
  范进刚中了秀才,胡屠户来了,手里拿著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说:"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 甚么德,使你中了个相公,所以带瓶酒来贺你。"教训他:"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业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 你怎敢在我们面前装大?若是家门口这些种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 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然后招呼大家来吃饭菜:"亲家母也来这里坐著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儿也吃些;自 从进了你家门,这几十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
  一出场胡屠户就大段的说话,而且每段话都是一层意思明确生动,来祝贺范进,是因为中了秀才毕竟也是好事情,应该祝贺。祝贺的同时要提醒你范进,一你是 个现世宝穷鬼,二你是烂忠厚没用的人,以后要懂得规矩,三你亏待了我的女儿。这胡屠户简直就是语言大师,三句话说的头头是道,条理清楚,也在情在理。
  等到范进要去参加乡试去向他借钱的时候,他翻脸了,看这一段数落:"不要得意忘形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屁!'我听见人 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过意不去,舍给你的,如今疑心就想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 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 馆,每年赚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娘和你老婆才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到钱把银子,都给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 风?"难怪范进会被他骂得连门都摸不着,看看这段话多么言辞激烈、尖酸刻薄。告诉你范进,本来就是个懒蛤蟆,命中就吃不到天鹅屁,中个相公是别人舍给你 的,想老爷那只能是做梦。你还是老老实实想办法去养活你的家人。
  等到范进中了举,胡屠户的嘴就表现得更不一般了。别人让他打醒范进,他说:"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 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王就要捉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不敢做这样的事。"看看,胡屠户何曾这样的胆小和尊重范 进?
  打醒范进后,胡屠户上前给范进说:"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听听,"尖嘴猴腮"和"贤婿"都是他对范进的称呼,"老不死的"和"老太太"都是他对范进母亲的称呼,他之前只是"骂"过又何曾"劝"过范进?
  接着给街坊邻居开始吹嘘:"我时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我 小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 不错!"把这一段话和范进借钱时的一段话放在一起,能够想象这是出自一个人的嘴吗?
  从集市上回家,范进走在前面,胡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著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自然地落在范进的后面,并且充当了跟班的角色。
  胡屠户回去的时候,范进把一些银子给他,他拿了银子,嘴里兀自不闲着,把话题因到范进小舅子的身上:"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去给他 用,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哩。今日果不然!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然后,"千恩万谢,低著头笑眯眯的去了。"
  这让我想起了《聊斋志异》中《胡四娘》篇写的穷秀才程思孝,胡家把姑娘嫁给了他,但胡家人都看不起程思孝夫妇。胡二姐甚至扬言, 程家的要是能做官,挖了我的眼睛!后来,程思孝中了进士,当了翰林,消息传开,正当三郎结婚请酒, 原来没有请四娘,这时马上去把四娘请过来,在酒席上,人们反而把新娘放到了一边,"耳有听,听四娘;目有视,视四娘;口有道,道四娘;......争把盏 酌四娘。"科举得失之间,"天上人间一霎分",世态炎凉立见。这胡屠户不正是通过他的"嘴"把世态炎凉刻画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五、恶绅严贡生
  范进和张乡绅打秋风的时候,首先遇到的是严贡生。初看时,倒是言语有致,而且有趣。可是来看看他的这几件事情:
  一件是关于猪的事情。严贡生的近邻王小二,去年三月内严贡生家一口才生下来的小猪,走到他家去,他慌忙送还严家。严家说,猪到人家,再寻回来,不吉 利,逼著王小二出了八钱银子把小猪卖给了他。这口猪在王家养到一百多斤时,有一次错走到严家,严家把猪关了。王家到严家讨猪,严贡生说,猪本来是他的,要 讨猪,照时值估价,拿几两银子来领了猪去。王家是穷人,哪有银子,王大就同严家争吵了几句,却被严贡生的几个儿子,拿门闩、杆面杖,打了一个半死,腿都打 折了。不得已,王小二来报官。
  另一件事是关于借据的。在乡下住的黄梦统,去年九月上县来交钱粮,一时短少,央中人向严贡生写了借约借二十两银子。钱还没拿,在街上遇著个乡里的亲 眷,拿了几两银子交完钱粮,就同亲戚回家去了。大半年过去了,想起这事来,问严府取回借约,严乡绅向小的要这几个月的利息钱。说,小的若当时拿回借约,他 可把银子借与别人生利;因不曾取约,他将二十两银子也不能动,误了大半年的利钱,该出利息钱。黄梦统自知不是,向中人说,情愿买个蹄酒上门去取约;严乡绅 执意不肯,把黄梦统的驴儿和米同梢袋,都叫人拿了回家,还不发出借据来。不得已,黄梦统也报了官。
  知县准备处理此事,严贡生听到消息后就溜之大吉。两件事情都有严家老二严监生出面又请客吃饭,又送钱消灾,又安抚原告,最终把事情摆平了。事后严贡生说起此事时,还说是严监生不中用,要是他在家里一定要把王小二、黄梦统这两个怒才,腿也砍折了。
  为了赖掉几两银子的船钱,硬把船家吃了他的云片糕,说成是那人参和黄连做成的费了几百两银子的一料药。为了得到老二家的家产,硬是推翻严监生立好的正 房太太,让自己的儿子住进老二家的正房,如果不是知县也是偏房所生对老二的遗孀有同情之心,严贡生就又害散了一个家庭,而且是自己亲弟弟的家。
     严贡生是个恶绅,仗着自己的乡绅身份在乡邻之间为所欲为,欺弱凌穷,不可一世。严贡生是个无赖,无中生有,大言不惭,却毫不为意。严贡生为了一己的私利,连亲弟弟的家人都不放过,可谓已没有人味。
     而这样的人,却往往是读书人交往的对象。人群物类,能够想象和他交往的读书人品格也不会高到哪里去。
     
    六、严监生的"灯芯"

 提到严监生,知道的人往往会记起他临死前为了两根灯芯而不咽气的情节,会想当然地把他当成一个守财奴,也因此严监生和巴尔扎克《高老头》里面的葛朗 台就成了中外文学中守财奴的同义词。这篇小文我要为严监生正名,他不但不是一个吝啬鬼,而且还是一位重情重义、勤俭持家的本分人。

严监生名叫严致和,家私豪富。他和严贡生,两人是同胞弟兄,但是分开来住。他出场的时候正好是严贡生那两件王小二和黄梦统事情报官处理的时候。事发之 后,严贡生跑到省城躲了起来。按道理严监生已经和严贡生分家,他完全可以不管此事,但是他本是个胆小有钱的人,见哥哥又不在家,自然就接过了这件事情的处 理。他先是"留差人吃了酒饭,拿两千钱打发去了。"并赶紧找来两个舅子哥来商量处置的办法。从这里面能够看出他至少很重视兄弟之情和义 。尽管他也知道,严贡生一家人是怎样的人,"我家嫂也是个糊涂的人,几个舍侄,就像生狼一般。也不听教训。他怎肯把这猪和借约拿出来?"实际上他并不对他 的哥哥抱有任何的希望和幻想,因此当两个舅子哥提出主意:"你认晦气,再拿出几两银子,折个猪价,给了姓王的;黄家的借约,我们中间人立个字据给他,说寻 出作废纸无用。这事才得解决,才得耳根清净。"严监生很快就同意了,而且拿了银子上下打点把事情办妥当,了了官司。而且"料理了一席酒,请二位舅爷来致 谢",并不关己的事情他却多次拿出银子来化解了诉讼,了结了官司,可见他并不是一味的吝啬、贪财。

这段话是严监生的想法,也就是他的勤俭持家的本色所在:"不瞒二位老舅,像我家还有几亩薄田,逐日夫妻四口在家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当小儿子 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家兄寸土也无,人口又多,过不得三天,一买就是五斤,还要白煮稀烂。上顿吃完了,下顿又在门口赊鱼。当初分家, 也是一样田地,白白都吃穷了。而今端了家里梨花椅子,悄悄开了后门,换肉心包子吃。你说这事如何是好!"他操心哥哥过日子的方式,便也表明了自己的持家有 道,这样的想法是大多数中国传统人家的想法,不仅仅顾忌一时的挥霍而把钱财的用度考虑长远一些,这似乎和吝啬沾不上边。

他的前妻王氏病了,而且渐渐的重起来;"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总不见效",他为了前妻的病用这么贵重的药,虽然不见效,但也没有犹豫,一个吝啬的人断然做不出来。

王氏临死前要求把赵氏立为正房夫人,他也同意,但是他并不自己作主,而是请来了两个舅子哥一同商量,同时拿出二百两银子给舅子哥让他们帮着修理岳父岳 母的坟,并让两位舅奶奶过来把王氏的一些首饰拿去留为纪念,明确表示办丧事的费用都是由他来备齐。这又何曾是一个守财奴的作为?

把张氏扶正,他听了两位舅子哥的意见,大操大办,他出银子,却以两个舅子哥的名义,办了十几桌酒席,将亲戚们都请来,把张氏立为正室。然后,"修斋、 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闹了半年"。如果他要精于算计,这样的帐随便怎么算他都是吃亏的,可见他并不吝啬,而是尊重死去的前妻王氏,也是重 视扶正的张氏,邀请两位舅子哥出面主持更是把事情办的光明正大、有情有理。

王氏死后,他十分怀念,常常触物思人,触景生情,年底典口送来利钱他想起王氏已去,联利钱都没有人接了。发现了王氏存起来的五百两银子,他叹道:"我 说他的银子那里就肯用完了?像这都是历年积聚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而今他往那里去了!"伏在灵床前,哭了一场。因为思念前妻,过年的时候也不出 去拜节,只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因此抑郁成疾,先是心口疼,后来渐渐饮食少进,变得骨瘦如柴,可是他自己偏偏舍不得银子吃人 参,赵氏劝他,他说:"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那个?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等到他渐觉得不行的时候,请来两个舅子哥,给了几封银子,把儿子托付给他 的舅舅:"我死之后,二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著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

死的时候,他的身边围了很多的人,他伸出两个手指,大家都猜这猜那,只有赵氏知道:"老爷!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盏灯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 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赵氏说完这话,"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这严监生之死就因为这样的文字把严监生 在文学画廊里定格为守财奴和吝啬鬼,可是其实他仅仅是为了给自己的儿子和赵氏能够尽量多的留下一些家产,并且希望他们以后过日子能够勤俭一些、长久一些。

唉,可叹的严监生!   

   

   七、王惠的板子
  王惠在《儒林外史》中是个客串的比较匆忙的人,在周进教书的薛家集,那个王举人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临走时,"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害的"周进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这个王举人就是王惠。
  有意思的是,在薛家集他看到周进给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批作业,那个小孩叫荀玫,王惠当时说了他的一个梦,说是他要和一个叫荀玫的一起中进士,没想到这个 人却是个七岁的小孩。后来,果然还是和这个荀玫一起中的进士,然后一起做的官。因为和荀玫有这么一段的缘分,他和荀玫倒的确是很相投,荀玫的母亲死后,王 惠在人情和金钱上都给予了很大的帮助。仗义这一条,应该是能够说得上。
  从员外一补缺,王惠就补了个南昌知府,位子不低,作为一个年龄不小的人,这也算是修的了正果。和蘧太守交接的时候,蘧公子和王惠开了个玩笑,说是他父 亲在时,蘧府是"吟诗声,下棋声,唱曲声",等到王惠来了,就要换成"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蘧公子原本说得是他的父亲清正廉洁,为政仁义,可是这吟 诗,下棋,唱曲又岂是一个父母官所应该做的事情呢?置身事外,玩物丧志,把朝廷的事情不当回事情,这样的官员倒落了清明的政声。
  王惠上任,的确是按照"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的思路开始工作的。首先他"钉了一把头号的库戥,把六房书办都传进来,问明了各项内的余利,不许欺 隐,都派入官,三日五日一比。"这是整顿财务秩序,清理小金库,三日五日一笔,算盘声自然是不断了。然后"把两根板子拿到内衙上秤,较了一轻一重,写了暗 号在上面,出来坐堂之时,吩咐叫用大板,早隶若取那轻的,就知他得了钱了,就取那重板子打早隶。这些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全城的人,无一不 知道太守的利害,睡梦里也是怕的。"这是整顿政务和执法,治理腐败和纠正行业不正之风。王惠的这些做法是见效的,和蘧太守相比,他勤政了不少,因此他得到 "江西第一个能员"的称号也是不枉,能就能在他想着做事情,而且能够想出较好的办法来把事情办好。只不过是有些过了,"全城的人,无一不知道太守的利害, 睡梦里也是怕的",一个父母官做到这个份上就只有做官的分了,离开读书人远了,尤其是远离了以儒家思想为标准的读书人的本分。能在能也,却有酷吏的嫌疑。
  而王惠最最让读书人惋惜的却是他的结局。因为能干,他被提升了南赣道,在上任的途中,遇到反叛的宁王,投降了。一个读书人投了反叛朝廷的反贼,这应该是读书人最最不堪的遭遇了。等到宁王事败,王惠逃跑,朝廷悬赏捕拿,最后"更姓改名,削发出家为僧去了"。
  王惠的经历也算典型,晚年中进士,为官又有些能耐,却运数不济,最后作了反贼,被朝廷通缉。修身齐家平天下,成了一句空话。
  
   八、蘧公孙的名气
  在蘧公孙身上笔墨不少,事情也不少。但是最典型的当时他的"名气","名气"二字要加上引号,这里面是有名堂的。
  王惠逃亡的时候,遇到了蘧公孙,蘧公孙把自己身上的二百两银子悉数给了王惠,颇有些仗义疏财,而且是在王惠落难的时候,这多少都是蘧公孙的人格闪光之处。
  他这二百两银子换来了王惠的一个破布包,里面有些书本,最引人注意的是那本高青邱集诗话,是青邱亲笔缮写,甚是精工。蘧太守识货,说明了这本书的价 值:"这本书多年藏之天子之居所,数十年来,多少才人,求见一面不能;天下并没有第二本,你今无心得了此书,真乃天幸。须是收藏好了,不可轻易被人看 见。"如果是这个意义上的收藏,那真是读书人的美事。可是蘧公孙听了,心里却想"此书既是天下没有第二本,何不将他缮写成数套,添了我的名字,刊刻起来, 做这一番大名?"还果真去刻了起来,"把高季迪名字写在上面,下面写'嘉兴蘧来旬先夫氏补辑。'刻毕,刷印了几百部,遍送亲戚朋友;人人见了,赏玩不忍释 手。"
  从此,蘧公孙的大名在浙西各郡就成了"少年名士"的代名词。欺世盗名,蘧公孙这才是做得地道,而且毫无破绽。不过这名士的称号的确是受用,心里感觉好 呀,可是不能太名实不符。于是蘧太守也帮着"教他做些诗词,写斗方同众名士赠答。"并帮助他大加粉饰:"我常见这些教书的先生,也不见有甚么学问,一味装 模作样,动不动就是打骂。人家请先生的,开口就说要严;老夫姑息的紧,所以不曾让他去拜师就学。你表兄在日,自己教他读些经史;自你表兄去后,我心里更加 怜惜他,已替他捐了个监生,学业也不曾十分讲究。近年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几首诗,吟咏性情,要他知道乐天知命的道理,在我膝下承欢就好了。"并拿出他写 的诗给人家显摆,娄家两位公子倒为此得出一个让人乍舌的结论:"与其出一个伤耗元气的进士,不如出一个培养阴德的通儒。"这一议论,蘧公孙就成了一个向 "通儒"努力的名士,其名何其盛也!
  然而,假的总是要露馅赘进鲁编修门十多日,香房里满架都是文章,公孙却全不在意。鲁小姐心里起初还以为诗书他都烂熟于胸,"说到举业上,公孙总不招 揽,劝的紧了,反说小姐俗气。"后来鲁小姐和鲁编修出了几个题请教公孙,公孙勉强成篇。编修公看了,"都是些诗词上的话,又有两句象《离骚》,又有两句 '子书',不是正经文字,因此心里也闷,说不出来。"生米作了熟饭,还能说得出什么?举业蘧公孙倒是不在乎,只图了一个名气,鲁编修没有办法,最后抑郁成 疾一命呜呼。
  这人死了是个悲事,但对于蘧公孙来说也算的好事情,蘧公孙"公孙居丧三载,因看见两个表叔半世豪举,落得一场扫兴,因把这做名的心也看淡了,诗话也不 刷印送人了。"做名的心淡了,举业的心又重新燃起来,除了教导儿子读文章,自己"也心里想在学校中相与几个考高等的朋友谈谈举业,无奈嘉兴的朋友都知道公 孙是个做诗的名土,不来亲近他,公孙觉得没趣。"举业的心盛了,求名的心其实也没有真正的淡下去,看到马二先生编选的"历科墨卷持运",他竟然还能够提出 在这个选本上"添上小弟一个名字,与先生同选"。
  读书人以举业为第一要务,蘧公孙倒是淡薄举业,可是他走的是另外的路子:求名,为了求名他不惜采取各种手段,其追名的欲望一点都不比逐利者弱多少,表面上看他倒是儒雅的多,骨子里他甚至比其他儒林人物更加让人感叹!
    
  九、娄家公子的门客
  原任娄相爷的两位公子,因为科名失势,没有能够中鼎甲,入翰林。因此一肚牢骚不 平,每到酒酣耳热的时候,便常常说:"自从永乐篡位之后,明朝就不成个天下!"这种话很危险,有人提醒他们便也不常到了"酒酣耳热"的程度。不能够中鼎 甲,入翰林,借助祖荫,娄家三四两位公子却却有了另一番美名: "公子好客,结多少硕彦名儒;相府开筵,常聚些布衣韦带。"
  这本是好事,却走到了极端。只要是听说有什么奇人义士必屈尊拜访,大有求贤若渴的意思,求贤若渴是好事情,但是所要求的到底是不是"贤"却是个问题。娄家公子访的"贤",多是自己主观想象的"贤"。
  他们听人说杨执中"为人忠直不过;又是个好看书的,经常在袖口内藏了一卷,随处坐著,拿出来看。""杨先生虽是生意出身,一切帐目,却不肯用心料理; 除了出外闲游,在店里时,也只是垂帘看书,所以一店里人都称呼他是个'老阿呆。'先年东家因他为人正气,所以托他总管;后来听见这些呆事,东家自己下店, 把帐一算,却亏空了七百多银子。问著又没处开销,还在东家面前咬文嚼字,指手画脚的不服;东家恼了,一张状子,送在德清县里。县主老爷见是盐务的事,点到 奉行;把这杨先生拿到监里,坐著追究,而今在监里将有一年半了。"
  仅凭此点,娄家公子"心里觉得杨执中想是高绝的学问",想方设法把杨执中救了出来,杨执中不知道是谁救了他也没有来道谢,娄家公子认为"杨执中至今并 不来谢,此人品行不同。"看到杨执中写的"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芦。"娄家公子便觉得"这先生胸怀淡泊,其实可 敬!"听说他辞过官,就觉得他"品高德重"。其实呢,杨执中始终只是一个只会读书丝毫不通世事的书呆子,最多也只是懂点"嗅窗前寒梅数点,且任我俯仰以 嬉;攀月中仙桂一枝,久让人婆姿而舞。"的小情调,并无高深学问和高远的品格。仅识人一事就足见得杨执中的迂腐和呆气。
  权勿用就是杨执中竭力推荐给娄家公子的。说他"管、乐的经纶,程、朱的学问。此乃是当世第一等人!"说他"有经天纬地之才,空古绝今之学,真乃'处则 不失为真儒,出则可以为王佐'。"把娄家两公子惹的心里着急,还把书房后一个亭子上写了"潜亭",等权潜斋来住。权勿用从行止上来看倒有点奇人异士的意 思,说话疯疯癫癫,穿著不修边幅,走路东倒西歪,来人访问只取厚礼不回书信,住到了娄府上还要和杨执中的儿子为了一点银子的缘故闹矛盾。行止的奇异并没有 代表他是真的高人,萧山县的一张传票却真正的暴露了他的真面目:长期奸拐霸占尼姑在家真"地棍"。被拘走时,"权勿用红着脸道:'真是真,假是假,我就同 他去怕甚么!'"再也不曾露过面。
  权勿用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侠客来,此人外号张铁臂,武艺精通,"马上十八,马下十八,鞭、铜、锤、刀、枪、剑、戟,都还略有些讲究。只是一生性气不 好,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喜打天下有本事的好汉;银钱到手,又最喜帮助穷人。所以落得四海无家……"仗义疏财,抱打不平,这应该就是英雄的本色了。 所以娄家公子也待为上宾。一日,张铁臂拿着一个血乎乎的包来找娄家公子,说是平生一仇人一恩人,先将仇人的头割下在这里,需要五百两银子去报答恩人,报答 完之后就回来一心一意的帮助娄家公子。五百两银子拿走之后,再也没有音讯,那个血乎乎的包裹打开那里是什么人头,只是一堆猪下水。
就是这些人,在莺脰湖搞了一个名士大会,而且成了一个当时的盛会,招的人羡慕之极。
  娄家公子礼贤下士的心思倒是真的,可是并无真才实学,罗织的只能是一些混杂的鱼龙,而他们的好客识贤,就只能成了这样真正的沽名钓誉和附庸风雅了。
  
  十、马二先生的"举业"
  马二先生其实是我喜欢的一种人,虽然他并不比后面将要出现的几个真名士那样让很多人佩服。但是他很真实,他的真实其实也就是一种态度,这种态度就是面对现实很理智的并且积极的去生活。
  对于举业,他有自己的认识,而且这种认识有其合理的地方,他说:"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 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齐梁,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 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做几句诗,这便是唐人的举业。到 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上,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 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
  他所讲的举业其实已经不再单纯是指着当官一件事情,而扩大到了职业的范围,深入到"行孔子的道"需要一定的前提条件的深度上。我的这种看法和众多的已 经被公认的评价是相反的,大多数人认为马二先生的这番话是中科举之毒很深的证据,我却认为这段话恰恰证明了还有这样的一些读书人对科举有一个科学、理智、 中性的看法。孔子靠说话成就了自己的举业,孟子以游说成就了举业,唐人写诗填词,宋人讲究理学,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点,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标准,八 股文的取仕固然让官员迂腐呆气,写诗填词难道就会让政务处置的清明和谐?就如如今的高考也是唯分数论高低。话说得远一些,现在没有上大学的就业何其之难, 但总还有自谋职业的选择余地,马二先生的时代没有举业就意味着没有可能得到职业。
  他劝匡超人:"贤弟,你听我说。你如今回去,奉事父母,总以文章举业为主。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不要说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 教馆、作幕,都不是个了局。只是有本事进了学,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这就是孝经上所说的'显亲扬名',才是大孝,自身也不得受苦。古语道得 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而今甚么是书?就是我们的文章选本了。贤弟,你回去奉养父母,总以做举业为主。就是生意不好, 奉养不周,也不必介意,总以做文章为主。那害病的父亲,睡在床上,没有东西吃,果然听见你念文章的声气,他心花开了,分明难过也好过,分明那里疼也不疼 了。这便是曾子的'养志'。"这段话有中毒的嫌疑,却也是道出了当时的现状和无奈。
  如果换作范进讲出这一段话来,是没有多少可信度的,而且完完全全可以看成是中毒的证据,但是换作马二先生我就能够予以理解,为什么呢?最重要的原因不 在于马二先生说了这一通理论,而在于他虽然有这样理智的认识,但他的做法却和范进的完全不同。马二先生也曾考过好几次没中,但是他并没有象范进那样把身家 性命都压到上面去,而是选择了另外一种道路:那就是去发财,去挣钱。
  他编辑印刷的"历科墨卷持运",就是历年科考试题选编,就是当时的公务员考试大纲,他自己考不上,却靠着这书去赚了些钱。而且他往来穿梭于各地寻找可 以出书的机会,主要还是为了挣钱。按说一个读书人经常想着赚钱也不是一件让读书人同行能够赞赏的事情,可是马二先生却做得心安理得,光明正大。这并不影响 他游山玩水娱情养性,并没有影响他赞叹钱塘江的大好风光"载华岳而下重,振河海而不泄",而且他并不是唯利是图的人物,靠出书赚了一笔钱,为了从公差手里 赎回蘧公孙那里王惠遗留的枕箱,在蘧公孙并不知情的情况下他把自己赚来的钱花得一干二净。他遇到洪憨仙骗他可以炼出银子,并实实在在从洪憨仙那里得到了几 十两银子,骗局揭开之后,他才明白"他原来结交我是要借我骗胡三公子,幸得胡家时运高,不得上算。"但同时他又想道自己曾经从他那里得到了银子,能够想到 "他亏负了我甚么?我到底该感激他。"洪憨仙死后,他拿自己的银子为洪憨仙办了丧事。蘧公孙对马二先生的夸奖也不为过:"象这样的才是斯文骨肉朋友,有意 气!有肝胆!相与了这样正人君子,也不在了!象我娄家表叔结交了多少人,一个个出乖露丑......"
  实际上这时的马二先生心中持有坚定的对举业的正统想法,可是在现实中他已经抛开了这种固守,转而从商人的角度去寻找存在的价值,这其实是给读书人在摸 索科举之外的另外一条道路。他并不被正统的读书人看好,但是他的态度却是科学和客观的,他的行为总让人看到了读书人在举业之外还有这样的路子能够走。

  

   十一、匡超人的经历
  遇到马二先生的时候,匡超人正流落他乡,而且正拿了马二先生的文章选本在读。和马二相 识之后在马二的帮助下回到家里,一方面孝敬父母,一方面攻读文章。他是个大孝子,做了个肉和豆腐的生意,家里给父亲的鸡鸭鱼肉不断,甚至于,老父亲出恭, "一定是匡超人跪在跟前,把腿捧在肩头上。"他早做生意,晚伴父亲、念文章,中上得闲,还要溜到门首同邻居们下象棋。
  有一日知县路过发现他夜读很晚,同时又听到他的孝名,便一心抬举他,考试就渐渐有了名堂。也是匡超人命运不济,这个知县遇到些祸事,被罢后老百姓爱戴 和官府起了冲突,匡超人去看望,被诬陷为聚众闹事的首犯,不得已,就流落了他乡。此前他父亲病死,临死前有段教导的话:"功名到底是身外之物,德行是要紧 的。我看你在孝悌上用心,极是难得,却又不可因后来日子略过的顺利些,就添出一肚子里的势利见识来,改变了小时的心事。我死之后,你一满了服,就急急的要 寻一头亲事,总要穷人家的儿女,万不可贪图富贵,攀高结贵。"
  出去之后先后遇到了景兰江、赵雪斋、支剑峰、浦墨卿、乐清匡、卫体善、随岑庵这些所谓的西湖名士,开始了耳濡目染的学习名士的风气,同时替书商批些文 章还有些收入。因为他天资聪明,两日学写诗就写得不错,又加上选文章批书,整日和这些西湖名士在一起,俨然也变成了西湖的一个名士。这个时候他的价值观依 然坚持着宁愿子孙满堂不中进士,也不愿中了进士却孤身一人。
  直到他遇到另一个朋友潘三,他的生活完全改变了模样和方向。匡超人遇到潘三之后,便很自然的和他搅和在了一起,疏远了和名士的往来。他参与潘三两个活 动,一个是拐卖人口,另一个是在考试中替人代考,同时在这些活动中得到了银子。后来潘三被官府拿获,原来却是"市井奸棍,借藩司衙门隐占身体,把持官府, 包揽词讼,广放私债,毒害良民,无所不为……"其中罪行有好几件就有匡超人的参与。一个读书人和黑社会的人勾搭在一起,作奸犯科,简直是堕落之极!
  这倒也罢了,他有时来运转,前面说的那个知县澄清了案子又有高升,又想起他照顾到他的头上,中了进士,补了个教习的官缺。这个时候他竟然不顾自己在家 中的妻子,又答应了上司女儿的婚事,这样做的时候他给自己找的理由是"戏文上说的蔡状元招赘牛相府,传为佳话,这有何妨!"这个时候,他离读书人已经很远 很远,即使和普通人相比已经丧失了起码的良知和道德。
  他给景兰江吹嘘他的教习的工作:"学生都是荫袭的三品以上的大人,出来就是督、抚、提、镇,都在我跟前磕头。像这国子监的祭酒,是我的老师,他就是现 任中堂的儿子,中堂是太老师。前日太老师有病,满朝问安的官都不见,单只请我进去,坐在床沿上,谈了一会出来。"哪里还有一点读书人的样子,简直就是市井 小人!
  他推辞去看望狱中的潘三:"潘三哥所做的这些事,便是我做地方官,我也是要访拿他的。如今倒反走进监去看他,难道说朝廷处分的他不是?这就不是做臣子 的道理了。况且我在这里取结,院里、司里都知道的,如今设若走一走,传的上边知道,就是小弟一生官场之玷。这个如何行得?好费你蒋先生的心,多拜上潘三 哥,凡事心照。若小弟侥幸,这回去就得个肥美地方,到任一年半载,那时带几百银子来帮衬他,倒不值甚么。"官场的虚伪和无德他竟然也学得这么地道!
  他和船上刚刚认识的牛布衣吹嘘自己的名气:"我的文名也够了。自从那年到杭州,至今五六年,考卷、墨卷、房书、行书、名家的稿子,还有四书讲韦、五经 讲书、古文选本--家里有个账,共是九十五本。弟选的文章,每一回出,书店定要卖掉一万部,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北直的客人,都争着买,只愁买不到 手;还有个拙稿是前年刻的,而今已经翻刻过三副板。不瞒二位先生说,此五柿书的人,家家隆重的是小弟,都在书案上,香火蜡烛,供着'先儒匡子之神位'。" 牛布衣说"先生,你此言误矣!所谓'先儒'者,乃已经去世之儒者,今先生尚在,何得如此称呼?"匡超人红着脸道:"不然!所谓'先儒'者,乃先生之谓 也!"真正的恬不知耻的小人!
  匡超人的经历可谓复杂,他的堕落却真是可惜!可叹!可悲!如果他不曾读过书,仅仅是在家做一个孝子,对那个时代是何等的幸事?

  

   十二、牛浦郎和牛布衣
  牛浦郎刚一露面就是偷钱买书念,这个露面让人们感觉到他的好学和聪明。在甘露庵,老 和尚问他是不是想考科举,他回答:"我们经纪人家,那里还想甚么应考上进,只是念两句诗破破俗罢了。"这个回答就出于不俗。问他读的是什么诗,他回答: "讲不来的也多,若有一两句讲的来,不由的心里觉得欢喜。"这等读书法尽得读书的乐趣,应该说牛浦郎是真读书。这样牛浦郎就经常在这里读书,老和尚在那边 打坐,经常到晚上三更天。老和尚喜欢他说等到一定的时间给他两本诗集要他好好去读。
  这两本诗集是刚刚在这里病死的一个叫牛布衣的名士的遗作。在老和尚外出的时候,牛浦郎偷出了这两本书,发现其中几乎全是应酬之作,全都是和相国、督 学、太史、通政以及太守、司马、明府之间的往来之词,而且因为是当时的文字,牛浦郎基本上读得懂。这样的好东西让牛浦郎想入非非:"可见只要会做两句诗, 并不要进学、中举,就可以同这些老爷们往来,何等荣耀!"于是他又想:"他这人姓牛,我也姓牛。他诗上只写了牛布衣,并不曾有个名字,何不把我的名字,合 着他的号,刻起两方图书来印在上面,这两本诗可不算了我的了!我从今就号做牛布衣!"第二天,他就让人可了两方印:"一方阴文图书,刻'牛浦之印';一方 阳文,刻'布衣'二字。"从此他摇身一变就成了名士牛布衣。
  知县董瑛拜访,他以牛布衣的身份和他相会,并让他的舅子哥给客人倒茶递水,在知县的面前损舅子哥是乡村粗人什么都不懂。此后便一直以这样的态度对待自 己的丈人一家,家里开的店铺也无人照应,只会和满嘴"之乎者也"的人来往,最后欠下好多帐。最后获知淮安府安东县新补的知县是董瑛,于是就找上了门去。在 安东县因为和董知县相熟的缘故,被一个黄姓人家招赘为婿,这黄家把门面一带三四间屋都与他住,他就把门口贴了一个帖,上写道:"牛布衣代做诗文。"后董知 县高升又把他介绍给向知县。
  这一天,家乡的一个名叫石老鼠的泼皮来敲诈,说:"牛浦郎你不要说嘴!想着你小时做的些丑事,瞒的别人,可瞒的过我?况且你停妻娶妻,在那里骗了卜家 女儿,在这里又骗了黄家女儿,该当何罪?你不乖乖的拿出几两银子来,我就同你到安东县去讲!"牛浦跳起来道:"那个怕你!就同你到安东县去!"常言说心虚 的人怕官,可是这牛浦郎却偏偏仗着自己和董知县好就不怕,幸亏几个衙役为他凑了几个钱打发了石老鼠。
  石老鼠的事情刚完,牛浦郎刚回到家门口,就听人说加了来了个前妻在和现任妻子吵架,原来是真正的牛布衣的妻子来找丈夫,发现不是牛布衣,就把牛浦郎告 了官,说是牛浦郎谋杀夫命,向知县以"天下同名同姓的多,他自然不知道你丈夫踪迹。你到别处去寻访你丈夫去罢。"的理由打发了牛夫人。
  牛浦郎自从看到牛布衣的诗集之后就变成了一个挂狗头的骗子,整个的时间就像是演了一出闹剧,而其中扮演丑角的牛浦郎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本身就是一个 极丑无比的角色。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所悟出的"只要会做两句诗,并不要进学、中举,就可以同这些老爷们往来......"其实还就是"官"之一字所产 生的诱惑,让他的灵魂扭曲变形。原本懂得读书趣味的牛浦郎就这样变成了恬不知耻的"牛布衣"。

  

   十三、戏子鲍文卿的君子之行
  向知县处理的牛浦郎的事件并没有结束,这件事,传到上司按察司那里,"说向知 县相与做诗文的人,放着人命大事都不问,要把向知县访闻参处。"这时按察司门下的一个戏子鲍文卿出面为向知县求情,说:"自从七八岁学戏,在师父手里就念 的是他做的曲子。这老爷是个大才子,大名士,如今二十多年了,才做得一个知县,好不可怜!如今又要因这事参处了。况他这件事也还是敬重斯文的意思,不知可 以求得大老爷免了他的参处罢?"
  按察司没想到一个戏子倒有爱惜才人的念头,就同意了并且把人情让鲍文卿做足,让鲍文卿专门去给向知县送信去。鲍文卿是一个戏子,戏子在当时的地位是很 低贱的,鲍文卿自己知道自己的低贱地位,他给向知县送信去的时候,懂得礼数,大礼参拜向知县,慌的向知县赶紧扶起:"'你是上司衙门里的人,况且与我有 恩,怎么拘这个礼?快请起来,好让我拜谢!'他再三不肯。向知县拉他坐,他断然不敢坐。向知县急了,说:'崔大老爷送了你来,我若这般待你,崔大老爷知道 不便。'鲍文卿道:'虽是老爷要格外抬举小的,但这个关系朝廷体统,小的断然不敢。'立著垂手回了几句话,退到廊下去了。向知县托家里亲戚出来陪,他也断 不敢当。落后叫管家出来陪,他才欢喜了,坐在管家房里有说有笑。""向知县备了席,摆在书房里,自己出来陪,斟酒来奉。他跪在地下,断不敢接酒;叫他坐, 也到底不坐。向知县没奈何,只得把酒席发了下去,叫管家陪他吃了。他还上来谢赏。向知县写了谢按察司的禀帖,封了五百两银子谢他。他一厘也不敢受,说道: '这是朝廷颁与老爷们的俸银,小的乃是贱人,怎敢用朝廷的银子?小的若领了这项银子去养家口,一定折死小的。大老爷天恩,留小的一条狗命。'"鲍文卿知天 达命,他帮助向知县说话并不是贪图报答,仅仅因为自己演的戏有好多事向知县所写,向知县是个有才的人,他只是珍惜他的才能。施恩不图报,这就是君子风范。
  后来有人知道他和知县知府很熟悉,便有人来找他帮着说情办事。这个说,有一件事只求大爷批一个'准'字,就可以送你二百两银子。又有一件事,只求太爷 驳下去,竟可以送三百两。鲍文卿笑着说:"我若是欢喜银子,当年在安东县曾赏过我五百两银子,我不敢受。自己知道是个穷命,须是骨头里挣出来的钱才做得 肉,我怎肯瞒着太老爷拿这项钱?况且他若有理,断不肯拿出几百两银子来寻情。若是准了这一边的情,就要叫那边受屈,岂不丧了阴德?依我的意思,不但我不敢 管,连二位老爹也不必管他。自古道,'公门里好修行',你们伏侍太老爷,凡事不可坏了太老爷清名,也要各人保着自己的身家性命。""须是骨头里挣出来的钱 才做得肉"这句话振聋发聩,有金石之音。君子爱财却也要的只有道,只要是自己付出了劳动得到了报酬,用起来才能够心安理得,飞来的横财断无安心挥霍的道 理!
  正如书中向知府评价的:"而今的人,可谓江河日下。这些中进士、做翰林的,和他说到传道穷经,他便说迂而无当;和他说到通今博古,他便说杂而不精。究竟事君交友的所在,全然看不得!不如我这鲍朋友,他虽生意是贱业,倒颇颇多君子之行。
  他死的时候给自己儿子的留言是:"同心同意,好好过日子,不必等我满服,就娶一房媳妇进来要紧。"

  

   十四、雅士杜慎卿
  西湖有不少所谓的名士景兰江、赵雪斋、支剑峰、浦墨卿、乐清匡、卫体善、随岑庵,还有前 面说到的匡超人等等,这些名士在当地很有名气,其生活方式也很有特点。这些名士不讲八股,只讲诗名。常常以某某诗选有自己多少诗作被收入为傲,常常聚在一 起拈题分韵,互赠斗方,或者学着李白锦衣夜行,吸引别人的眼球。他们在西湖搞了一个诗会,所写的诗作什么"且夫"、"尝谓"都写在内,或者从文章批语抄几 个字眼入诗,诗写得如何倒不重要,毕竟展示了名士的风范。
  杜慎卿面如傅粉,眼若点漆,温恭尔雅,有潘安之貌,飘然有神仙之风,胸怀子建之才,是江南数一数二的才子。和其他的名士不同的地方在于他讲究雅,是个 雅人,他的雅不再形式而在于内容,他喜欢清谈。往往只是江南鲥鱼、樱、笋这些清淡的下酒之物,买的是永宁坊上好的橘酒,又是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邀几个朋 友先生们"挥尘清谈"。吃酒品茶到了高兴处,朋友提出"对名花,聚良朋,不可无诗。我们即席分韵,何如?"杜慎卿笑道:"先生,这是而今诗社里的故套,小 第看来,觉得雅的这样俗,还是清谈为妙。"或者他更喜欢鸣鸣咽咽,将笛子吹着,拍着手,唱李太白《清平调》。
  "雅的这样俗"说得极妙,他讲究雅不再形式却有他的内容。他无山水之好,也并不执迷于丝竹之音,却醉心于一个"情"字。他所说的"情"却并非是指男女 之情,他说:"朋友之情,更胜于男女!你不看别的,只有鄂君绣被的故事。据小弟看来,千古只有一个汉哀帝要禅天下与董贤,这个独得情之正;便尧舜揖让,也 不过如此,可惜无人能解。"他所说的"情"实际上是一种相知,是那种肝胆相照、灵犀相通的知音者,是一种"相遇子心腹之间,相感于形骸之外"的性情,因为 无所得,因此他便常叹:"天下终无此一人,老天就肯辜负我杜慎卿万斛愁肠,一身侠骨!"
  按说,文人清谈并不是什么好事情,清谈误国自古就有的训诫,作为杜慎卿的清谈,里面却又这一份厚重的追求和执著的情感。这样的清谈中,自然就不仅仅是为清谈而清谈了。同时,在这清谈之外,他倒是做了一件事情:在莫愁湖开了一个湖亭梨园大会。
  这个梨园大会不是儒那些假名士们做的莺脰湖名士大会或西湖诗会,而是实实在在的一次梨园盛会。有一百多个做旦角的戏子,一人一部戏,杜慎卿和几个名士做评委,记清了这些戏子的身段、模样,做了暗号,几日之后评出个高下,出一个榜文,把色艺双绝的取在前列,贴在通衢。
  这次梨园盛会,杜慎卿倒完全不是附庸风雅,而是实实在在的做了一次文化的交流和推进。在当时能够把操贱业的戏子们组织起来搞一次大会,没有突破现实的 勇气和胸襟是做不到的,能够作出这样的事情,这和他所持的"情"之性情是有关系的。事实上,评选出一些优秀的艺人,让他们名扬天下,同时也推进了梨园文化 的传播和发展,杜慎卿的"雅"其实是突破了个人的小性情而成为文化发展的一种潜在的动力。

  

   十五、绝世风流杜少卿
  杜少卿人没有露面的时候,人们对他的评价有两种:一种是他是江南有名的豪杰,一种是 他是一个败家子,几万两的家产,几年就让他折腾光了。不论是什么样子,总之给人一种印象,那就是他并不在乎钱财。大多数不知情的人还是这样说他:"他父 亲,还有本事中个进士,做一任太守,已经是个呆子了:做官的时候,全不晓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图着百姓说好;又逐日讲那些'敦孝弟,劝农桑'的呆话。这 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他竟拿着当了真,惹的上司不喜欢,把个官弄掉了。他这儿子就更胡说,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着相与,却不肯 相与一个正经人!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银子弄的精光。天长县站不住,搬在南京城里,日日携着乃眷上酒馆吃酒,手里拿着一个铜盏子,就像讨饭的一般。不想他 家竟出了这样子弟!学生在家里,往常教子侄们读书,就以他为戒。每人读书的桌子上写一纸条贴着,上面写道:'不可学天长杜仪。'"只有他的朋友迟衡山理解 他:"……这些话,分明是骂少卿,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许多身分。众位先生,少卿是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人!"
  果不其然,他的豪杰之名就来自他的疏财仗义,只要是有困难,无论男女,无论是不是认识,他都毫不为难的予以帮忙和资助,即使有时候遇到了一些专门占便 宜的人,他也不是很在意。就这样家里的家产原本丰厚,却让他给送光了,到了后来就要变卖自己的土地,换来的钱还是留不住。杨裁缝要葬父母,他说:"你不是 拿了我的银去吃酒赌钱,这母亲身上大事,人孰无母?这是我该帮你的。"臧寥斋补了廪,需要钱,给他下跪,他说:"呸!我当你说甚么话,原来是这个事!也要 大惊小怪,磕头礼拜的,甚么要紧?我明日就把银子送来与你。"张俊民家的孩子要去参加考试,来求他,他不但给了钱,而且给写了推荐的书信。这样疏财的人往 往自己到常有捉襟见肘的时候,一次路上只剩下五个钱,茶钱饭钱都只能找他的朋友接济,他却洒脱地一笑了之。
  杜少卿的第二个好处是不喜欢和权贵打交道来往,天生有种傲气。一家盐商请县太爷吃饭,为了面子请他作陪,他说:"这人也可笑得紧,你要做这热闹事,不 会请县里暴发的举人、进士陪?我那得工夫替人家陪官!"县太爷"他果然仰慕我,他为甚么不先来拜我,倒叫我拜他?况且倒运做秀才,见了本处知县就要称他老 师,王家这一宗灰堆里的进士,他拜我做老师我还不要,我会他怎的?所以北门汪家今日请我去陪他,我也不去。
  他不愿意做官,送上门来的官他都不愿意去染指。当时朝廷 "采访天下儒修",他的老师就推荐了他,他推托了好几次,最后实在不行,他装病推辞了上京城面君。他妻子说"朝廷叫你去做官,你为甚么妆病不去?"杜少卿 道:"你好呆!放着南京这样好顽的所在,留着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为甚么要送我到京里去?假使连你也带往京里,京里又冷,你身 子又弱,一阵风吹得冻死了,也不好。还是不去的妥当。"心里却欢喜的要紧,"好了!我做秀才,有了这一场结局,将来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逍遥自在, 做些自己的事罢!"
  他放浪形骸,不拘礼数,藐视世俗之礼,一日"杜少卿大醉了,竟携着娘子的手,出了园门,一手拿着金杯,大笑着,在清凉山冈子上走了一里多路。背后三四个妇女嘻嘻笑笑跟着,两边看的人目眩神摇,不敢仰视。"
  他如此不羁傲气,却并不是浪得虚名,他读书思路开阔,完全脱离了当时读书人的呆气和腐气,常有振聋发聩之言。"朱文公解经,自立一说,也是要后人与诸 儒参看。而今丢了诸儒,只依朱注,这是后人固陋,与朱子不相干。"他对这些有自己的理解,而且这些理解往往有些离经叛道,"即如《凯风》一篇,说七子之母 想再嫁,我心里不安。古人二十而嫁,养到第七个儿子,又长大了,那母亲也该有五十多岁,那有想嫁之理?所谓'不安其室'者,不过因衣服饮食不称心,在家吵 闹,七子所以自认不是。这话前人不曾说过。"他说《女曰鸡鸣》一篇,"但凡士君子,横了一个做官的念头在心里,便先要骄傲妻子。妻子想做夫人,想不到手, 便事事不遂心,吵闹起来。你看这夫妇两个,绝无一点心想到功名富贵上去,弹琴饮酒,知命乐天,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齐家之君子。这个,前人也不曾说过。…… 据小弟看来,《溱洧》之诗也只是夫妇同游,并非淫乱。"
  他尊重女性,并且也有关于男女平等的观念。又一次季苇萧醉了给他说:"少卿兄,据我说,镇日同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嫂子看花饮酒,也觉得扫兴。据你的才 名,又住在这样的好地方,何不娶一个标致如君,又有才情的,才子佳人,及时行乐?"杜少卿道:"苇兄,岂不闻晏子云:'今虽老而丑,我固及见其姣且好 也。'况且娶妾的事,小弟觉得最伤天理。天下不过是这些人,一个人占了几个妇人,天下必有几个无妻之客。小弟为朝廷立法:人生须四十无子,方许娶一妾;此 妾如不生子,便遣别嫁。是这等样,天下无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几个。也是培补元气之一端。"这段话固然还是以男人为主的角度出发而说的,但其实已经把女性作为 一个独立的"人"来对待,而且把衣服多妻的制度上升到伤天理的高度,这在当时已经很是离经叛道了。从他后来对待沈琼枝的态度和言行上来看,他是真的按照自 己的这种想法来实践的,并不是故作惊人之语。
  杜少卿是《儒林外史》中少有的有光彩的人,他使这沉重腐气的儒林呈现出亮色和生机,带给读书人一些昂扬的气息。他的这些个性和思想首先是建立在他的阅 历和学习上,可是能够象他这样的先天条件的人并不多,他基本上是脱离了劳作和维持生计后,任性而为,他更多的思想还是建立在一种纯理论的基础之上。因此, 杜少卿的光彩也只仅在于此,他只能够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自在地实践他所以为的的价值,在现实的夹缝当中,他的光芒很微弱,而且很狭窄。

  

   十六、沈琼枝的光彩
  沈老爷将女儿许嫁扬州宋府的一个盐商,送来之后才发现,并不是把女儿当成正室,而是纳 成了一个妾。也并没有举行什么仪式,只是打发家人来吩咐道:"老爷叫把新娘就抬到府里去,留在下店里住着,叫账房置酒款待。"沈先生向女儿一说,沈琼枝 道:"爹爹,你请放心。我家又不曾写立文书,得他身价,为甚么肯去伏低做小!他既如此排场,爹爹若是和他吵闹起来,倒反被外人议论。我而今一乘轿子抬到他 家里去,看他怎模样看待我。"沈琼枝冷静,知书达理。
  看她进来,家人喊话:"可是沈新娘来了?请下了轿,走水巷里进去。"完完全全把他当成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没有应有的一点礼节。沈琼枝听见,也不言 语,下了轿,一直走到大厅上坐下,说道:"请你家老爷出来!我常州姓沈的,不是甚么低三下四的人家!他既要娶我,怎的不张灯结彩,择吉过门?把我悄悄的抬 了来,当做娶妾的一般光景。我且不问他要别的,只叫他把我父亲亲笔写的婚书拿出来与我看,我就没的说了!"这沈琼枝不一般,大胆泼辣,敢作敢为,在当时的 环境中,一个女性能够作出这样的事情,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已经是惊世骇俗的举动。所以,"老妈同家人都吓了一跳,甚觉诧异,慌忙走到后边报与老爷知道。"
  沈老爷报了官,可是盐商宋为富买通了知县,将沈家判输了,把沈琼枝也就禁留在了宋家。沈琼枝知道这情况后,"将他那房里所有动用的金银器皿、真珠首 饰,打了一个包袱,穿了七条裙子,扮做小老妈的模样,买通了那丫鬟,五更时分,从后门走了"她出走了,但怕回常州父母家去,惹故乡人家耻笑,于是只身到南 京去卖诗过日子?到了南京,她挂了个招牌,"也有来求诗的,也有来买斗方的,也有来托刺绣的。那些好事的恶少,都一传两,两传三的来物色,"这在南京一时 传为佳话,同时她也因此认识了杜少卿,被杜少卿看作奇女子,并受邀到杜少卿家去做客。
  作为一个女性,在当时作出这样的事情,可以算作是巾帼英雄了。首先她自尊,她首先是把自己的女性角色看成是一个和男人一样应该有应有的尊严,而不是把 自己当成任有男人们摆布的木偶;其次她不畏权贵,不论是和盐商还是和官府的差人,她都能够义正辞严地阐明自己的观点;再次她能够自食其力,有勇气冲破传统 对妇女的歧视,在南京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她能够承受别人不是把她当作倚门之娼就是疑她为江湖之盗的巨大压力,自尊自爱地独自生活,在当时已经是光彩照 人的女性形象了,让人看到了一种女性挣脱其自古以来的依附性地位的微弱可能性。

 

  十七、迟衡山的精神
  迟衡山是杜少卿的朋友,他的最明显得一个特点就是他能够理解并且支持杜少卿的一些不合时宜的行为,这当然是以他同样具有杜少卿的风采为前提的,人以群分,本身能够得到杜少卿欣赏并且常常聚在一起的人就不会是一个普通的文人。
  迟衡山他却和杜少卿不同,他更多的是关注社会而不仅仅是独善其身。他"而今读书的朋友,只不过讲个举业,若会做两句诗赋,就算雅极的了,放着经史上 礼、乐、兵、农的事,全然不问!我本朝太祖定了天下,大功不差似汤武,却全然不曾制作礼乐。"他看科举和看当时读书人的观点是一针见血的,礼乐兵农的事情 已经被读书人忽略了,只关注举业只关注当官,这种现象已经影响到了社会全面的进步和道德的滑坡,所以他主张靠礼乐来拯救当时的社会道德,拯救读书人被举业 侵蚀的灵魂。
  他首先发起了建一个贤人吴泰伯专祠,春秋两仲,希望用用古礼古乐来致祭。想"借此大家习学礼乐,成就出些人才,也可以助一助政教。"为了实现这个愿 望,他亲自找人募捐,并且找来一些真正的名儒举行了盛大的大祭。作为全书核心事件的祭祀泰伯祠的场面,也貌似肃穆庄重,实际是腐气腾腾。铺张的笔墨描写祭 泰伯祠的场面,就是为了恢复"古礼古乐"以一助政教。但这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空想。迟衡山等人的言行,在那个污浊的社会环境中虽然确实有他们高洁和可贵的 一面,但也常常显得迂腐可笑。他们身上表现出的原始儒学精神可以重建合理合情的社会价值,但这是一种观念化的、缺乏真实生活基础的愿望,因此迟衡山这样的 真儒性格显得单调而苍白,实际上成了一种贤人政治的符号。
  但是,迟衡山却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读书人的出路所在:"讲学问的只讲学问,不必问功名;讲功名的只讲功名,不必问学问。"这两句话,只有明白了朝廷是怎 样靠"功名"、"做官"羁縻读书人的大背景,才能拈出这句话的份量。独立的学术,独立的精神,这才是读书人应有的精神内核。

 

  十八、虞育德的美德
  虞育德五十岁进京去会试,中了进士,当下补了南京的国子监博士。这个官是个闲置, 没有多少做官的好处,但是虞育德高兴,高兴是因为"南京好地方,有山有水,又和我家乡相近。我此番去,把妻儿老小接在一处,团集着,强如做个穷翰林。"他 懂得生活的乐趣所在。正如迟衡山评价的那样:"这人大是不同,不但无学博气,尤其无进士气。他襟怀冲淡,上而伯夷、柳下惠,下而陶靖节一流人物。你会见他 便知。"也正因为此,庄征君和他一见如故。虞博士爱庄征君的恬适,庄征君爱虞博士的浑雅,两人结为性命之交。
  一次,应天府送下一个监生来,犯了赌搏,来讨收管。实际上这个监生是冤枉的,弄明情况后,虞博士把他留在书房里,每日同他一桌吃饭,又拿出行李与他睡 觉。第二天,到府尹面前替他辩明白了这些冤枉的事,将那监生释放。那监主叩谢,虞博士只说:"这有甚么要紧?你既然冤枉,我原该替你辩白。"
  有一次考试,虞老师和其他人一起值场,恰好一个作弊的考生上厕所时把卷子和夹带一起教了上来,虞老师揭卷子,看见这文章,忙拿了藏在靴桶里。巡视的人 问是甚么东西,虞老师说不相干。等那人出恭回来,悄悄递给他,并提醒他方才上堂不该夹在卷子里拿上来,考上后,着考生来谢虞老师,虞老师却推不认得。为什 么呢,他的考虑是:"读书人全要养其廉耻,他没奈何来谢我,我若再认这话,他就无容身之地了。"
  还有一件事情,他的衙门中有个奴才,虞老师从前并不曾要他一个钱,白白把丫头配了他,看见衙门清淡,没有钱寻,前日就辞了要去。虞老师知道后并没有谈 价钱,只是说:"'你两口子出去也好,只是出去,房钱、饭钱都没有。'又给了他十两银子,打发出去,随即把他荐在一个知县衙门里做长随。"
  这三件事情的核心其实正是虞育德的美德,也正是体现了传统儒家的真精神。他做了善事和好事情,是本着自己的心去作的,这样做了,他并没有想着要得到回 报和报答,甚至他并不需要这些人记着这些事情,他体现了礼义教化以德服人的最高境界。这也难怪,泰伯祠隆重的设祭大典大家邀请他作为首祭来主持,尽管他们 的思想在当时显得和迂腐,可是就个人魅力来说,他就是当时的真儒。

 

  十九、劝女殉节的王玉辉
  在《儒林外史》中,写王玉辉的笔墨只有一点点,可是看过这本书的人都不会忘记这个人物,因为这个人物留给人们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太强烈。
  平时,王玉辉的平生志向是纂三部书。这三部书完全是为了礼义教化的书。礼书是将三礼分起类来,如事亲之礼,敬长之礼等类。将经文大书,下面采诸经子史 的话印证,教子弟们自幼习学。字书是七年识字法。乡约书不过是添些仪制,劝醒愚民的意思。他所做的学问大抵就是礼义教化,并向这以此对社会有所贡献。这和 当时的道德失范,礼制不健全是有关的,而且从他的出发点上,这其实并没有错。可是他的实践却实实在在的看出了他所坚持和倡导的礼义教化完完全全是愚弄老百 姓,不讲人性的谋杀。
  他的女儿病了。并且表示:"我而今辞别公婆、父亲,也便寻一条死路,跟着丈夫一处去了!"这就是说她要自杀,女儿的公婆两个听见这句话,惊得泪下如 雨,说道:"我儿,你气疯了!自古蝼蚁尚且贪生,你怎么讲出这样话来!你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我做公婆的怎的不养活你,要你父亲养活?快不要如此!" 公婆的话的确是人之常情,而且入情入理,这是正常的人性。可是王玉辉却完全不一样,他为了让女儿追求一种遵循礼制的完美高度,他不顾自己的亲生骨肉的性 命,不但同意而且劝说女儿去实践殉节。他对亲家说:"亲家,我仔细想来,我这小女要殉节的真切,倒也由着他行罢。自古'心去意难留'。"又对女儿道:"我 儿,你既如此,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反拦阻你?你竟是这样做罢。我今日就回家去,叫你母亲来和你作别。"
  话说起来容易,可是王玉辉的女儿是绝食死的,在绝食的这个过程当中,"王玉辉在家,依旧看书写字,候女儿的信息。"看书写字,跟没事人一样等着自己的 女儿饿死,这太残酷了,太缺乏人性了!"三姑娘饿了八日,在今日午时去世了!"王玉辉的老伴听见这个消息,哭死了过去,王玉辉却劝老伴说:"你这老人家真 正是个呆子!三女儿他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这死的好,只怕我将来不能像他这一个好题目死哩!"而且仰天大笑着走出房门,口中直喊道:"死的 好!死的好!"全无一点骨肉之情!
  女儿死后,这达到了王玉辉预想所要追求的效果,"当日入祠安了位,知县祭,本学祭,余大先生祭,阖县乡绅祭,通学朋友祭,两家亲戚祭,两家本族祭,祭 了一天,在明伦堂摆席。通学人要请了王先生来上坐,说他生这样好女儿,为伦纪生色。"为伦纪生色,这才是王玉辉所要的东西。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的一件事情过去了,王玉辉的无动于衷也就只能看成是一个无心肝的人对所谓的伦纪的固守和迷信,但是他的悲哀的深刻之处却恰恰在他为女 儿的死热闹过之后,还是"转觉心伤"了,他这时候知道心伤了,并且出去散心,"一路看着水色山光,悲悼女儿,凄凄惶惶。"在苏州看到游船上的白衣女子, "他又想起女儿,心里哽咽,那热泪直滚出来。"王玉辉前后的反差,由一个符号还原为一个人,他的意义就不仅仅是局限在个人,而是描摹出一幅血淋淋的屠场写 真,直指礼教的吃人的罪恶制度本身。

 

  二十、四大奇人
  当儒林日见衰败、人才凋零的时候,市井之中却出现了四位奇人。
  第一个是会写字的,这人叫季遐年,自小儿天家无业,总在寺院里安身。每天跟着和尚在寺院里吃斋,和尚倒也不厌他。一个会写字的人到底奇在何处?奇就奇 在他字写的好却有很多的怪癖和举动:"他的字写的最好,却又不肯学古人的法帖,只是自己创出来的格调,由着笔性写了去,但凡人要请他写字时,他三日前,就 要斋戒一日,第二日磨一天的墨,却又不许别人替磨。就是写个十四字的对联,也要用墨半碗。用的笔,都是那人家用坏了不要的,他才用。到写字的时候,要三四 个人替他拂着纸,他才写。一些拂的不好,他就要骂、要打。却是要等他情愿,他才高兴。他若不情愿时,任你王侯将相,大捧的银子送他,他正眼儿也不看。他又 不修边幅,穿着一件稀烂的直裰,靶着一双破不过的蒲鞋。每日写了字,得了人家的笔资,自家吃了饭,剩下的钱就不要了,随便不相识的穷人,就送了他。"他到 一个朋友家去,一双蒲鞋沾了好多泥,拿人家想办法让他换鞋,他来气了,没有进门而且一顿挖苦:"你家甚么要紧的地方!我这双鞋就不可以坐在你家?我坐在你 家,还要算抬举你。"施御史的孙子来请他去写字,他对他们的怠慢不高兴,不高兴不去也就罢了,可是他去了,去了之后却不写字,而是一顿教训:"你是何等之 人,敢来叫我写字!我又不贪你的钱,又不慕你的势,又不借你的光,你敢叫我写起字来!"
  第二个是卖火纸筒子的,叫王太,他祖代是三牌楼卖菜的,到他父亲手里穷了,把菜园都卖掉,后来父亲死了,他无以为生,每日到虎踞夫一带卖火纸筒过活。 只是有一个好处,他喜欢下围棋,有一天走上街头,看到几个人下围棋,大家互相吹捧者,说这个是国手,那个是名手,王太总笑,几个人看他衣衫褴褛,不服气, 和他一下最厉害的国手也输给了他,这才吃惊,同时请他去吃酒论谈。王太大笑道:"天下那里还有个快活似杀矢棋的事!我杀过矢棋,心里快活极了,那里还吃的 下酒!"说毕,哈哈大笑,头也不回就去了。
  第三个是开茶馆的,叫盖宽,本来是个开当铺的人,也有些家产,可是他乐善好施,为了接济别人把家里各样的东西都变卖尽了,自己又不懂经营,只能开个茶 馆,每日只卖得五六十壶茶,只赚得五六十个钱,只维持的柴米。就是这样的困境,他的几本心爱的古书却是不肯卖。别人劝他去找找以前自己帮助过的人,想想办 法帮他做点有收成的生意,他说:"'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当初我有钱的时候,身上穿的也体面,跟的小厮也齐整,和这些亲戚本家在一块,还搭配的上。 而今我这般光景,走到他们家去,他就不嫌我,我自己也觉得可厌。至于老爹说有受过我的惠的,那都是穷人,那里还有得还出来!他而今又到有钱的地方去了,那 里还肯到我这里来!我若去寻他,空惹他们的气,有何趣味!"
  第四个是做裁缝的,叫姓荆元,五十多岁,每日替人家做了生活,余下来工夫就弹琴写字,也极喜欢做诗。当时的裁缝是个低贱的行当,朋友问他:"你既要做 雅人,为甚么还要做你这贵行?何不同些学校里人相与相与?"他道:"我也不是要做雅人,也只为性情相近,故此时常学学。至于我们这个贱行,是祖、父遗留下 来的,难道读书识字,做了裁缝就玷污了不成?况且那些学校中的朋友,他们另有一番见识,怎肯和我们相与?而今每日寻得六七分银子,吃饱了饭,要弹琴,要写 字,诸事都由得我,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
  这四个人知情知趣,心境淡泊,为所欲为,蔑视权贵。当"那南京的名士都已渐渐销磨尽了"的时候,奇人却出现在市井中间。当儒林中一片狼藉,而井市中则 有闪光的人格。为什么在市井中反倒能保持人格的独立与心灵的自由呢?这四个奇人虽然都不是很富裕,但是其经济都能够独立,这恰好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人格 独立的背后是经济独立。被权力网络所覆盖的儒林中,只有爬墙藤一样的附庸,市井人物操持着被士大夫所蔑视的职业,他们却在这职业中获得了真正的经济独立。 荆元说"诸事都由我",好一个"诸事都由我"!儒林人士即使爬到宰辅这样的最高位置,怕也不敢说这样的大话。这无疑给儒林中人找到了新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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